如果有来生,我们还做父女
天山红叶 2013年3月23日
父亲,在我心中是个沉重而敬畏的词汇。
父亲的走,是我心底的痛,久久不愿触及,直到今天,快两年了,因为强烈的思念,才写下这些文字。
父亲走的那天,我刚下夜班。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,我就恨不得长出翅膀,立刻飞到他的身边。可是,上天爱捉弄人,在白云机场候机的时候,我的心莫名地一阵发疼。心想完了,只怕见不到爸爸了。果然,马不停蹄回到家中,他老人家已躺在棺材里了。
见到父亲遗容的一刹那,我大脑一片空白,不会说话,也不会哭,整个人都呆住了!姑妈用力掐我,我突然惊醒,号陶大哭。其中愧疚多过悲伤:我这个让父亲引以为豪的幺女儿却成了不孝女,临终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!
我对父亲,是又爱又怕的。
我的父亲是完完全全属于这一方乡土的。我爷爷在我父亲四岁时就去世了。我奶奶(一个小脚老太太)硬是凭着坚强的心和勤劳的双手,靠着种蚕豆、绿豆为生,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(我父亲和两个姑妈),并供父亲读了四年私小。
父母得我时,已年近四十了,那时,父亲已是村支书。在我印象中,我是趴在父亲的背上长大的。当时,家里有九口人,母亲要忙农活,奶奶又年迈,我便成了爸爸的“好伙伴”。印象中,在我上幼稚园之前,我经常是在他背上从一个会场转到另一个会场。常常在早上踏着满天星光出去,晚上又披着一身月光回到家里。每回爸爸都要用他尖尖的胡子扎我的脸颊,我才会醒过来,被妈妈放到床上去。
陈家坪是沅水下游靠近桃花源的一个小村落。这里,一直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田园风光和水乡气息。这里,处处桃花,湖泊纵横,民风淳朴,堪称桃花源里的桃花源。
也许正是因为这些,父亲在这里当了三届村支书,从而放弃了进城当水利局长的机会。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基层干部,病休前是公社企业办主任,病好后回到陈家坪,他要扎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,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“他要把根留在这里,要让子子孙孙在这里绵延不绝”。
我父母育有七个子女,最后只剩下四个。我们姊妹四人都读书出去离开了家乡。晚年,父亲不愿跟随我们离开家乡,在生他养他的陈家坪过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。晚年,他每天迎着晨雾,沿着乡间小路,走上二里地去镇上茶馆里喝茶,直到东方吐白,就回来种地种菜。晚年,我父亲和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下了许多桃树、李树和枇杷树,还在田埂上种了一些蚕豆、黄豆和绿豆。每到果子收获季节,村里的邻居都会爬到树上现摘现吃,大快朵颐。每当这时,父亲都会很开心。但堂兄偷偷告诉我,父亲也有小器的时候,那便是每年柚子成熟时,他会和母亲把又大又靓的柚子悄悄地打几个下来,藏到谷仓里,给我和姐姐留着,等我们过年回家时拿出来吃。
父亲是老党员,是“干部”,人又正直,在村里很有威望。历届村干部都对他尊敬有加,每年过年都会给他拜年。邻里有什么矛盾,也都喜欢找他去调解。记得有一年我回家探亲,父亲给我描述县里开党员大会时的情景。他说,领导点名请他代表老党员上台讲话。“我就只说一句话‘作为党员,要立党为公、执政为民,要扎扎实实为老百姓谋福利。’结果台下掌声如雷。会后,县长还特意过来跟我握手哩。”直到现在,我都还记得父亲说那番话时那得意的神情和激动的腔调。
为父亲送别那天,我没有料到,有200多个乡亲自发来送他。因为父亲生前嘱咐我们“丧事一切从简”,所以他去世,除了至亲及挚友,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。但是,村民们还记得这个老支书,还不忘相互告知,相约送他最后一程。这是乡亲们最朴素的表达方式,最公正也最感人。父亲出殡那天,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,看着有情有义的乡亲们,我心里无限感慨,父亲辛辛苦苦一生,无论作为一个党的基层干部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,父亲都是伟大的,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
无论是党员,还是长辈,父亲都是慈爱的。村里一位孤儿,在父亲的关照下,读书考学,后来成长为县中学校长。而我的表哥,则一直被我父亲当作儿子一样照顾,给他慈父般的爱,直到后来送他参军离开家乡。这位副部级官员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“舅舅相当于我的第二个父亲。”父亲升天后,表哥愣是拖着病体从天津赶回,给我父亲扶棂送他最后一程。
父亲是平凡的。在他去世前半年的一次住院中,我请假回家看望他。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,一度陷入半昏迷状态。一天晚上,病房中只剩下我们父女俩,到了晚上十一点,父亲还没有睡意,不停地和我聊天,我记得父亲对我说“我活不了多久了。说老实话,七丫,你恨爸爸吧?”我忍住泪水直摇头。“我知道你们几姊妹都怕我怪我。小时候,我对你们太严,骂得多、打得多。那时没有办法啊,负担重、压力大,你们有时淘气,我就实在是忍不住要动手。但是,‘棍棒出好子,娇养出逆儿’,现在看你们个个都有出息,就算你们在心底里怕我恨我,我也没有什么了。唉!如果有来生,你们就不要投胎……”“不,爸爸,您想多了,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。”我因为担心父亲的身体,再加上自己旅途劳累,就劝父亲早点休息,没想到父亲却说,“我这次生病拖累了你们,特别是你,隔得远,上班时间又卡得紧,要是隔得近就好了,你是你们姊妹中最细心帖心的一个,你要是不上班,能留在身边照顾我,该有多好啊……”
没想到,自从那次见面后,我就没有见过父亲。那一次谈话,也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。早知道这样,我真应该多留些日子陪在父亲身边。早知道这样,当晚我就应该告诉父亲:“爸爸,如果有来生,我们还做父女。”
如今,父亲走了快两年了,我时常梦见他老人家。有时我就想,如果真有阴阳之说,那么,父亲在天之灵,应该听得见我的声音:“爸爸,如果有来生,我们还做父女。”
(2015年12月25日)